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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回忆的叙事;流动的腔调

推荐人: 来源: 笔墨帮 阅读: 1.43W 次

我和她面对面坐在餐馆,我的目光专注而坚定地望着她,努力找出时间在她脸上的痕迹,但是搜索良久,我放弃了,时间在她脸上疑固了,我看到的依然是一张年青美丽的面孔,和多年前离开我时一模一样,她身上唯一的变化是说话的腔调。

关于回忆的叙事;流动的腔调

她是我童年的伙伴,漂泊在一个大城市。那次去她城市的日程里,本来没有会她的时间,因我到得早,闲暇就多了一日,于是就想起了她,试着给她打电话。按下键盘的一瞬间,我有些忐忑,城市太大,约会需要预约,这样茂然打电话,她会不会有时间?没想到电话通了以后,她毫不犹豫地表示,马上开车来看我,我感动地坐在花丛中,半晌无语。初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万道金光,将我笼罩在一片霞光中,我在阳光和鲜花中等待我的朋友。

临近中午,她终于赶来了,她说,为了见我,从城东赶到城西,一路堵车,只好请我吃中饭了,她一面挟菜一面感概道:

“发小,没想到我们能在这里见面。”

“发小?”陌生的腔调让我瞪大眼睛。

“我们这里管童年伙伴叫发小。”她解释。

“我们这里”,好熟悉的词语,当这个熟悉的词语被一个陌生的腔调说出,我感觉有些怪异。她的腔调拉开了我们之间的空隙,透过这个空隙,我重新审视她,我童年的见证者。

我再次目光坚定地望着她,只有这样的目光,才有足够的力量穿透深重岁月,调动那些久远的回忆。

我眼前闪过一个镜头:绵延的大山,山腰镶嵌着一排排的房子,一栋黄色的干打垒两层楼房格外显眼,墙头刷着朱红色大字:独立自主自立更生,墙下是一架带扶手的楼梯,一群快乐的孩子每天在楼梯口跳来跳去。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,传来天南海北各种吆喝吃饭的腔调,有充满辣椒味的长沙腔:呷饭嗒,“嗒”字尾音刚劲有力,充满威严;有充满节奏的四川调:吃饭啰,“啰”字调调上扬,像唱歌一样悠扬;还有高吭有力的秦腔:碟饭……各种腔调在夕阳的黄昏里起起落落,把楼梯口的孩子一一唤走,留下楼梯在夕阳中孤寂。

童年时期的我,连同那些风味各异的吆喝声,一下子紧逼过来,唤起我无比的自豪感。“我们这里”叫三线军工,我们的父辈从白山黑水的东北,从鱼米之乡的江南,从黄沙飞扬的西北,带着各自的腔调来到人迹罕见的深山里,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,天长日久,产生出自己的腔调,这种腔调在我们三线二代里流传,我们用这种腔调互相沟通互相识别,我们认为这就是我们的乡音。

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,我的脑海里怎么还保存着这样的镜头和声音,这样的镜头和声音怎么会在几十年后再见她时显现?

我按住头,使劲地眨巴眼睛,夕阳下的楼梯恍然如梦,各种腔调在梦里奔走。

她有点奇怪地望着我:“你怎么了?”

陌生的腔调像天空下了一阵石子,粗暴地打在我铺开的思绪上,思绪像块华丽的丝绸被打成千疮百孔的破网,我却突然从破网中找到了答案:“我们这里”已是过去岁月的名词,她口中的“我们这里”是指她生活的城市,她在这里结婚生子,生根发芽,这座城市自然成了她口中的“我们这里”。

新鲜的答案让我无限怅然,我无法将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连接在一起,我感觉失去了家乡。每一个人都得有一个家乡,以备年老疲惫时回归。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,这是唐朝诗人贺之章回乡的感慨,乡音是联系过去和未来的纽带,但是时间只过去几十年,我们之间的纽带怎么断了,我们共同的故乡,我一直以为那是一片地方,见着她,我童年的见证者,我才明白,那是一段时光,我们根本没有故乡。

我们的故乡是乌有之乡。我们的父辈有故乡,他们带着故乡的腔调,趁着时代的浪潮从四面八方涌来,在特定的环境里变成一个统一腔调,我们说着这个腔调长大,误把他乡当故乡。当时代的浪潮退去,根基浅的我们被浪潮裹携,漂向四面八方,我们凭着生命本能在各地扎根,腔调也变成了四面八方的腔调。

她优雅地坐在我的对面,穿着低领毛衣,露出迷人的锁骨。她不会知道,她的腔调竟然打开了我的记忆,那些声音和镜头,自动从我储存的记忆中跳出,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交替出现,让我分不清现实和虚幻。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名句:质本洁来质本去。我们的父辈来自四面八方,他们的后代自然也会散落四面八方,这是命运的安排。我知道,我们无法阻挡故乡的逝去,腔调的流动,就像无法阻挡漫天阳光的洒落。

我和她坐在餐馆里,一道夕阳斜射进来,将我们温暖的回忆刺破,我们在脉脉夕阳里操着南腔北调惜别,我们共同的记忆被阳光镀上光辉。

本文作者:余皓(微信公众号:草根叙事)